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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1.〈都更案.另一章:楊逵故居「東海花園」將成「殯葬用地」〉 /作者:楊翠 /來源:Facebook
    連日來關於都更案的討論,讓我憶起,兩年多前,我也曾與「都市計劃」的美麗藍圖對抗,奮力奔走,搶救台灣本土作家楊逵的故居「東海花園」,使它不致被強制徵收,成為「殯葬用地」。結局,當然是令人失望的。「東海花園」這座具有歷史性意義的文學家故居,確定不久之後,將成為「殯葬用地」。
    當時,我找台中市議員黃國書幫忙,他熱心聯絡文化局、都發局,甚至市長胡志強。我們期望,台中作家楊逵的「東海花園」舊址,能夠被保留下來,規劃建造「楊逵文學公園」。
    「楊逵文學公園」的意義,不僅是在保存文學家的故居,建造一個具有深沉歷史意義的文化地標,同時,它的週邊有東海大學、逢甲大學,鄰近的台中縣還有靜宜大學、弘光大學,可以聯結成一個緊密的文化教育空間,具有積極的建設性意義。
    我連續舉辦四場「楊逵文學地景導覽」活動,我的學生們都情義相挺,活動確實溫馨感人。然而,「東海花園」仍然不可免於被「都市計劃」的巨獸吞噬的命運。我奮力提出的所有論述,都如拋石入水,漣漪過後,歸於幻滅。
    我的論述包含幾個面向。其一,楊逵是具有國際級地位的作家。楊逵的生命時間跨越日治、國府兩個世代,具有三重身份:抗日運動者、新文化運動者,以及具國際地位的文學家。在文學方面,他是台灣作家進入日本中央文壇的第一人,一九七○年代開始,作品屢被選入國、高中課本,至今依然是重要的「課本作家」。其文學成就受到高度重視,是國際級的台灣文學家,國家級學術單位中央研究院並出版《楊逵全集》全十四冊,國家級「國立台灣文學館」亦以楊逵為主題規劃特展。
    其二,楊逵與台中城市關係密切。有文化局官員回應說,楊逵不是新化人嗎?新化有紀念館就好了嘛!確實,楊逵本籍新化,但他在台中定居長達50年。日治時期,台中是文化運動的核心場域,楊逵自一九二○年代末期,就積極參與「台灣文化協會」與「台灣農民組合」,他的青年時期即活躍於台中地區,包括台中市區如柳川與中正路交界處的「樂舞台」(當時的初音町),是日治時期台灣社會文化運動的大型聚會場所,還有台中公園、台中火車站、中央書局、舊台中圖書館、台中縣境的大肚、大甲、清水一帶,當時是文化運動與農民運動的重要舞台,都有楊逵的足跡。戰後初期的所有文學活動,無論是文學團體、出版社、雜誌、作品,也都是以台中為母胎。
    其三,做為台中市民的楊逵。楊逵1935年正式定居台中,其間除了因白色恐怖被囚於綠島12年之外,都落籍台中,楊逵五個子女中,有三個在台中出生;他的妻子葉陶,1970年在台中辭世,而楊逵則是於1985年,在現在的新光百貨對面的上石路,小女兒楊碧家中,向人間告別。
    其四,做為青年導師的楊逵與台中。楊逵戰前的「首陽農園」(在今五權路、原子街、三民路一帶,其後更名「一陽農園」),即是青年聚會之所,台中市國寶作家陳千武曾回憶:「我讀台中一中時,楊逵在現在的台中商專附近經營首陽農園,那時候我也在附近租房子,常常一下課,書包揹著就上首陽農園去-----」。台中的女兒張金爵(白色恐怖時因案入獄),從戰前就出入首陽農園,她回憶說,這裡是她思想啟蒙的花園:「首陽花園常有一大群人圍坐談論,我也站著聽,覺得很有意思,不買花時也常常去聽講。」而一九七○、八○年代,在東海大學對面的「東海花園」,更是國際學者、文學作家與青年學子各方前來「朝聖」之地,成為一個重要的文化地標與文學教育空間,曾經在東海花園住過一段時間的作家,信手拈來,就有七等生、宋澤萊、林瑞明、林載爵、路寒袖、劉還月……,而經常往來的作家,如鍾肇政、葉石濤、黃春明、陳映真、李昂、洪醒夫……,更是不可勝數。
    這樣的楊逵,還不是「台中人」嗎?楊逵大半生都居住在台中市,他的故居「東海花園」被藝文界認為是重要的歷史文化空間,這樣的空間,還不能成為「文化資產」嗎?作家與一座城市,究竟是如何發生關係的?這是必須思考的課題。
    日本歌人石川啄木,出身於岩手縣,27歲辭世,但全日本有許多座資料館、歌碑、文學碑等文學紀念空間,以歌碑而言,全日本計有140座石川啄木的歌碑。石川啄木曾在北海道流浪一年,以在釧路報社工作的時間最長,北海道釧路支廳釧路市,就以他的雕像豎立了一座歌碑。
    奧地利裔德語作家里爾克(Rainer Maria Rilke 1875~1926),生於當時的奧匈帝國(今捷克布拉格)。里爾克曾在西班牙南方小山城隆達住過幾個月,投宿維多利亞女王飯店,飯店中還有里爾克銅像和紀念室,隆達有一條街,街名就叫「里爾克街」 。
    如果能將「東海花園」舊址,營造成一座具有人文氣息的「楊逵文學公園」,不僅在於利用文化材,建造城市的文化地標,同時,對於城市歷史意識的凝聚、文化深耕與涵育、 城市身世的自我形構與辨識,乃至文化觀光與文化再造,都深具意義。
    然而,結果令人悲傷。「東海花園」不能再生,只能成為墳場。
    文化局說,如果都發局願意另行規劃,他們願意全力配合。都發局說,如果文化局將此地指定為「文化遺產」,他們願意全力促成此事。然而,「東海花園」舊址固然還在,「舊房子」卻在某年,因到附近墓園掃墓的人們引發火災,遭到波及,全數燒毀。文化局說,沒有建築物,就無法指定故居為「文化遺產」;即使只有半間房子,只要還有骨架,就有辦法;雖然「文化資產保存法」中確實有「無形文化遺產」、「文化景觀」的項目,但他們無法使用那些條款,因為「那絕少有成功的案例」。他們說。
    我的父親今年76歲了,他以老邁的身體,奔走許多年,終究還是讓「東海花園」被「都市計劃」吞噬了。近年來,他已不抱任何希望了。做為楊家的後人,我們無法保住「東海花園」,當時我的發夢,盡成泡影:
    「我們決定完成一個夢,籌建楊逵紀念館,
    砌築一處優質的文化地標與文學空間。
    邀請您的參與,牽手打造文學家屋,
    一起出發,向夢想航行------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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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.青春名人堂/唉,楊逵兩個字 /作者:蔡淇華 /來源:聯合新聞網
    「三、二、一,開機!」

    導演一聲令下,義務幫忙的東海大學學生,在小雨中繞著一位老翁走位。背部微曲的老翁好像被時間遺忘,任憑青春的生命在眼前無聲來往。他是一位高工退休老師,單名「建」,他的父親以他的名字,期許自己的國家走出殺戮與仇恨,走上重建之路。他今年已七十九歲,而他父親去世那年,亦是七十九歲。

    「卡!」就讀高中的導演興奮大喊:「楊建老師太棒了,一鏡OK,完全就是我要的『被遺忘』的感覺。」東海的學生們高興的圍過來合照:「以前在課本上讀過〈壓不扁的玫瑰花〉,想不到可以跟作者的親人合影。」

    拍完照,我用力握著楊建先生的手:「老師,謝謝!謝謝!」我沒有想到一個長者願意淋著雨,聽令一個孫子輩的高中生走位。

    「沒什麼,」楊建先生謙道。「都是為了楊逵兩個字。」是的,我們共淋的這場雨都是為了在這都市蟄居五十年的台灣新文學鼻祖,台灣進入日本中央文壇的第一人,楊逵。

    但楊建先生曾經非常不諒解這個最親密的名字,在他寫的〈一個支離破碎的家〉中提到:

    民國三十八年四月八日,房子都還沒有蓋好,父親就因為起草〈和平宣言〉一文,呼籲各省籍同胞互信互愛而鋃鐺入獄,還謫綠島,開始了他長達十二年的孤苦生涯。另一方面,家中因為父親的獲罪也陷入了困境,大姊、大哥和我都輟學在家……家中又無分文積蓄,所以只得自己做醬油、豆腐。沿街叫賣……我們雖然沒有一起牽連入獄,卻在現實生活中到處碰壁……

    但是在楊逵先生逝世(1985年)一年後,楊逵為家人一字一句寫下〈綠島家書〉終於回到了楊逵家人手中,楊建先生覽畢,終於釋懷:「翻看這些家書時,第一次覺得父親的愛像陽光一樣暖熱了我的心,它們雖然含蓄,卻如此真實。是的,什麼宇宙大愛、社會關懷,如果不能從最近身開始,只是一些經過包裝的裝飾品。」

    手頭並不寬裕的楊建先生,真的想把對父親的愛化為宇宙大愛,他想把價值上千萬的楊逵東海花園舊址捐給政府,成立「楊逵文學花園」,讓這座楊逵行臥半世紀的城,成為名副其實的文化城。然而市府對此案延宕十餘年,甚至在2009年將東海花園劃為殯葬用地。今日與人齊高的雜草,淹沒了當年的花圃,昔日楊逵先生親手搭建的房子已傾圮,目前尚存楊逵夫婦墓,及墓旁鑲嵌楊逵先生一生的理想──〈和平宣言〉:

    我們相信,以台灣文化界的理性結合,人民的愛國熱情,就可以泯滅省內省外無謂的隔閡。我們更相信:省內省外文化界的開誠合作,才得保持這片乾淨土,使台灣建設上軌,成個樂園……

    今日讀來,仍是字字鏗鏘,如當頭棒喝。

    我和學生拍完影片,計畫推動一連串的活動,冀望能在楊逵先生110年冥誕,也是逝世三十周年的2015年,重新喚起重建楊逵東海花園的計畫。七十九歲的楊建先生已為這個理想奔走幾十年,問他累嗎?問他捨得千萬元的土地嗎?他苦笑搖頭:「唉,因為楊逵兩個字啊!」

    楊建先生以父親偉岸的精魂為榮,我們也應當如是。不能忘記,一生受難,一生惦念人民與家國的兩個字,楊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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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3.支持成立東海文學地景花園連署單/作者:蔡淇華/來源:蔡淇華
    蔡淇華
    1月25日

    當說恨成為顯學時 我們亦可選擇一起談愛 像那個瘦瘦的 一直愛 一直跑 一直把「泯滅省內省外無謂的隔閡」放在嘴邊的楊逵... 30年前 他跑不動了 今天 我們幫他跑下去...
    當你尋回一座城的榮光,城市的身世,就是你的青春盛世!! 一起來連署吧! 一起跑的小伙子!!
    需要連署單的朋友煩在下方留言 我再將電子檔以FB私訊寄給你 下載(學生會近期放上去) 大感恩!!
    爭取成立「楊逵文學地景花園」連署單
    我們多數人都曾在課本「壓不扁的玫瑰花」認識到新文化運動者,以及具國際地位的文學家――楊逵。但你知道楊逵一生最重要的50年,曾與我們的城――台中,緊緊相繫嗎?
    楊逵定居台中達半世紀之久,足跡深嵌一中街、台中公園、台中火車站和大肚、清水一帶。楊逵在日治時代從事農民運動,關心飽受迫害的勞苦大眾,因參與這些社會運動,進出監獄十次。在國民政府接收後,因二二八事件入獄瀕死,之後又為族群融合,起草和平宣言,再度被捕,囚於綠島十二年,除了這十二年,楊逵皆待在台中。
    楊逵在戰前經營首陽農園(台中一中附近),戰後在東海大學對面經營東海花園,直到1985年,因病離世為止。七○年代的東海花園,成為台灣戰後新世代與楊逵對話的場域,因此,東海花園是台中重要的歷史文化空間。然而,今日東海花園在2009年被市府畫為殯葬用地後,早已不復當年模樣,與人齊高的雜草,淹沒了當年的花圃,昔日楊逵先生親手搭建的房子已傾圮,目前尚存楊逵夫婦墓,及墓旁鑲嵌楊逵先生一生的理想──和平宣言。 楊逵是台灣作家進入日本中央文壇的第一人,至今依然是重要的世界級「課本作家」,然而,楊逵的東海花園快要消失了!
    將東海花園構建成「楊逵文學地景花園」是楊逵先生的遺願,亦是我們重歸文化城榮光的大事。因此,我們希望與所有關心本土文化的同胞合作,發動萬人連署,建置網頁,與文化界、楊逵後代、及媒體合作,有計畫地向台中市府爭取,希望在楊逵先生逝世30周年的2015年,因為你,「楊逵文學地景花園」建設工程啟動;因為你,台中最美的玫瑰,再度綻放!。
    *完成後煩交給負責同仁(同學),並將照像將電子檔寄至chtvin@mail3.hwsh.tc.edu.tw 或 FB蔡淇華
    <<關閉>>
  • 4.存義巷12號/作者:石德華/來源:石德華個人部落格
    存義巷12號

    台中居民楊逵

    楊逵的台灣行腳,新化、彰化、台南、高雄、台中綠島再台中;楊逵的台中落點,梅枝町、存義巷、大同路、東海花園。
    1906至1985,八十載歲月,楊逵在台中斷續五十餘年。那最堪用的青壯年至墾園耕讀的暮年,以及一生最重要的文學作品都在台中完成;抗日運動家、新文化運動家、享譽國際的文學家,台中,是風起雲湧年代,楊逵許多銘感動人生命故事的主要場景。
    原子街、中正路、白雪舞廳、後龍仔齋堂、樂舞台……,他在台中的每一處停駐,都是重要的歷史對話空間、文化地標,都是可走找親炙的文學教育空間。
    這城市因由楊逵,還被側記了這溫情的一筆:
    「台中市居民不但文化水準高,且多富於人情味。這對於被迫害又無恆產的夫妻,正是很好的棲身處。他倆能夠捱過漫長的歲月,養育幾個子女,全台雖廣,恐怕也只有台中市才有可能,後日跟楊逵兄談起此事時,他也點頭肯定。……社會到處有溫暖,那是談何容易,要長久的溫暖更是難事,可是台中人卻真正給他倆長期的溫暖,一直到他們能夠自立為止。」
    (楊逵畫像序<好漢剖腹來相見> 王詩琅)

    光與陰影的小木屋

    時光機鎖焦1946,定位台中技術學院、中友百貨這一區,一按鈕,時間飛快捲帶前溯,空間急速向內推軌,時空渦漩不已極速剝離,霍地光幻收止,景物逐一淡入泛黃舊照片質地重新組構──戰後場域都市邊緣,荒地的一隅,一幢光與陰影的簡陋小木屋。
    雖然楊逵的女兒楊素絹曾說「有了天真爛漫的父親、熱情開朗的母親,什麼樣的日子都是趣味盎然」,但在此木屋,楊家子女的確度過一段難得的家常歲月。楊逵次子楊建曾以此為背景,書寫出這段小木屋生活: 「….其後我們過了兩年尚稱『圓滿』的生活;只要父母都在身旁,對我們而言就已經是『圓滿』的了,我們不敢奢求精神生活真正的平靜無波,更不敢想望物質生活的充裕滿足。」(二二八之後的楊家人)
    這兩年,時間,1947年九月到1949年四月,空間,大同路存義巷12號。 長子資崩、長女秀俄正就讀台中二中,楊建剛考入台中市一中,素絹、楊碧都還幼小等著長大,楊逵編報紙辦雜誌,積極投入台灣社會的重建與文學活動,並租下住家附近台中一中正對面,今豐仁冰後面,一塊二分多的地在種花,葉陶天天提著花籃上街去賣花。
    引東方朔<嗟伯夷>詩中「與其隨佞而得志,不若從孤竹於首陽」以明志的「首陽」農園,光復後就改名春臨大地,一陽復甦的「一陽」農園,昭示著腳踏的土地不再是異國統治的悲慘殖民地,是渴望許久得見天日的祖國的國土;雖然非常遺憾的是,台灣社會外省人本省人之間已產生一道影響久遠,深深撕裂的傷口。
    無論如何,比前比後,這兩年真的很圓滿。夾處在二二八事件之後與<和平宣言>之前,被捕與被捕之間的短暫平靜。
    就在存義巷小屋,楊逵被捕二次,葉陶被捕三次。

    帶著油印機和蠟紙的逃亡

    楊逵活躍於光復後的台灣文壇,所謂失望之深等同於希望之高,敏銳感受著糾結於當時台灣社會的種種謬差,通貨膨脹、物價飛漲、知識份子失業,光復才一年,楊逵就寫下<為此一年哭>的文章:「死不死生無路,貪官污吏拉不盡,奸商倚勢欺良民,是非都顛倒,惡毒在橫行,這是個什麼世界呢?……但是回顧這一年間的無為作食,總要覺得慚愧,不覺得哭起來,哭民國不民主,哭言論,集會,結社的自由未得到保障,哭寶貴的一年白費了。」他的淚,是目擊感同而流的千年淚,從國風到樂府到杜甫到白居易,但身上擁有不絕能源的楊逵,總能夠立刻拭乾眼淚,在文章最後,他昂揚寫下自我砥礪備忘錄;而我們都知道,他一向是個不知「放棄」兩字怎麼寫的實踐者;他寫著:「從今天起天天是爭取民主日,今年是爭取民主年」。
    「今年」,1946年;從今天起的「天天」,包括了1947年二月二十八日。 於楊逵匿名發表於1947三月的一篇文章<二﹒二七慘案真因──台灣省民之哀訴>一文,看出楊逵對二二八事件的看法與立場,實根源於理念與行動的一以貫之:
    「這次的起義並非突發的暴動,而是邇來的公憤的表現。這是多麼不幸,同時多麼光榮。不幸者是以血洗血,光榮者是以此肅清弊政。我們以為台灣是我國的寶庫,是唯一的淨土,而懇求政府要好好地保持這珍貴的寶庫,要愛惜這一片的淨土。政府卻掩耳盜鈴,偏偏把寶庫弄得亂七八糟…..。想了再想,便知道為保持我國的寶庫,除愛國的直接行動以外絕無辦法了。」
    從事印傳單宣傳、組織民眾、寫文章<從速組織下鄉工作隊>等「直接行動」,三月九日,楊逵與葉陶遂帶著油印機和蠟紙開始逃亡,逃亡中仍不忘下鄉作宣傳,兩人身上背負懸賞獎金十萬元。二水、田中、社頭、鹿港之間流離,六月中,海岸線被全面封鎖,他們遂回到存義巷家中,半夜裡双双被捕入獄。楊素絹這樣寫道:
    「那時實行家戶連坐法,鄰長大小事都要向派出所報告,夜裡十二時許來了好幾位警察把爸爸媽媽帶走了。從此告別了雖然貧窮但歡笑歌聲不斷的我心目中快樂幸福的童年。」(童先生、「野菜宴」及其它)
    先押在台北軍法處,後送台中干城二十一師營區,原內定要槍斃十七人,楊逵與葉陶都在名單內,五月,魏道明接任台灣省主席,他主張安撫政策,二二八犯者非軍人改由司法審判,遂解救了楊逵與葉陶兩人的性命,十七人中,一人被槍斃。
    在獄中,葉陶曾無畏即將到來的死期,於低迷無望的環境中,帶領大家一起高唱台灣民謠,還就地教授社會主義思想。失望與死亡都是一種灰暗沉重的顏色,葉陶以歌聲與勇氣,讓哀傷衰敗中散放一束光亮安定的金芒。
    一百多天牢獄生活結束,楊逵與葉陶再回到子女們守候著的存義巷小屋,過著「只要父母都在身旁,就已經是圓滿的生活」。

    烏漆抹黑死蝶的那一天

    1949年四月六日,楊逵寫了一篇〈和平宣言〉,於存義巷小屋,夫妻再遭逮捕入獄。
    「那是星期三中午,我從學校回家吃中飯,忽然來了三四位穿卡其服的人,其中一位腰裡別著槍,其他人有的人看守著爸,有的搜查東西,本來要馬上把爸媽都帶走的。媽媽很冷靜的說:『請讓我炒碗飯給孩子吃』。說著升火炒飯,並叮嚀我說,『「妳乖乖的看家,不要亂跑,等哥哥姊姊回來啊。』」小妹七歲未上學,媽媽把飯遞給我,就以小女兒沒人照顧為由要求一起走。我奔到門口,看到爸媽妹妹被陌生人帶走,不由得放聲大哭。」(童先生、「野菜宴」及其它)
    幼年楊素絹下午回到學校,繼續上午沒畫完的畫,抽噎著邊畫邊哭,畫紙上的一隻蝴蝶被鼻涕淚水弄得一塌糊塗,本來是「翩翩起舞的蝴蝶,變成被踩踏烏漆抹黑的死蝶了。」黃昏在家門口等待兄姊的她,心中盛載直到今日自己都無法說清道盡的重量吧:「就見一個小女孩奔進奔出大聲號啕,沒人過問,沒人遞一句安慰的話。」
    鍾理和的兒子鍾鐵民繼志述事從事文學創作,楊逵的兒子楊建堅決抗拒走上文學的路途,選擇與文學不相涉的工科,其間的差別在於,貧窮只是理想的參差對立;成為理想的絕對對立,甚且是摧毀性絕滅傷害的,是不安全的恐怖。楊建曾說,身為政治犯的子女,成長過程中常在暗夜裡,被突然闖進屋裡的高大身影驚嚇醒來,屋裡幢幢影動,他們吆喝暴斥,翻箱倒篋騷擾搜括再揚長而去,留下滿地狼籍,和小孩一生都不能抹滅的心靈陰影。時隔六十年了,楊建回憶中仍有細節: 「他們通常是三、四個人,穿著黑皮鞋,直接踏上褟褟米。」
    到了五0年代,葉陶曾加入台中市婦女會,活躍於官方婦女活動,屢屢在婦女團體擔任要職,為人民服務當然是她一生不變的職志,但借用社會頭銜讓家人不必再身受恐懼,那一顆翼護寶愛兒女的母親的心意,當然更是絕對的因素。

    善於抗爭也企望凝聚

    四月二十日,葉陶與小女兒楊碧被釋放回到家中,1950年楊逵被判刑十二年,1951年移監綠島。一紙〈和平宣言〉,結束存義巷內短暫的寧靜生活,短短600餘字,讓國家供養十二年牢飯,締造史上最昂貴稿費記錄。
    楊逵的<送報伕>在抗戰期間流傳到大陸,台灣光復後,一些大陸軍官及知識份子來台,只要到台中,都會慕名探訪楊逵,彼此交好結誼。二二八事件之後,台灣社會經常發生省籍衝突,一群不分省籍的文化界人士有感於此,於是組織台中部文化聯誼會意以溝通對立,呼籲團結,彌補鴻溝,楊逵並且應邀起草一份<和平宣言>,寫完後他影印發給朋友。當時新生報副刊「橋」主編歌雷拿去報社,當時正好有一位上海大公報特派員來在新生報社,立刻在第一時間1949年一月二十一日刊發上海大公報。
    當時共產黨已進入北京,南京政府新派任台灣省主席的陳誠正路經上海,看見宣言內容大怒,他抵達台灣開記者招待會,其中有一句話就說「台中有共產黨的第五縱隊」,楊逵說:「我見到這消息,心裡就有警覺,知道這是針對我而講」。
    而〈和平宣言〉究竟寫了怎樣乖逆聳動不容於當局的內容,何至於是「為匪宣傳」?
    我看這份宣言,簡而言之就是關心大局,防止戰與亂,籲請盼望台灣在國防上,防範被美國日本託管;在政治上,還政於民,保障人民集會結社思想信仰自由,釋放政治犯,停止政治性捕人;在經濟上,增加生產,合理分配,力求平等;在社會上,泯滅省籍隔閡,整體看來,就是以人民為主,創造大眾利益,使台灣成為一個和平建設的示範國。
    事實上1948年八月,楊逵創刊的《台灣文學》,其中一首民謠<黃虎旗>,內容中的「著準備,著用意,美扶日,日再起,不好愛睏誤了時,就會合伊拼生死」已有他由衷的戒告,〈和平宣言〉裡的「防範託管」論,似乎是楊逵觀照時局的憂患,至於其餘內容,的確是時空座標下,當時政治環境的產物,若以現代民主論述來檢視回顧,則無一不是點點眼眼皆中節,楊逵真是善於抗爭也善於團結,而從他哭過的那一年起,他果真鐫刻於心並身體力行著:「從今天起天天是爭取民主日,今年是爭取民主年」。
    四十六歲到五十六歲,楊逵最堪用的壯年,月夜裡孤單漂浪的綠島。透過椰子樹的長影,他綿長情思繫念的是,長長浪湧也觸摸不到的,有小女孩蹲在小巷口等候,菜青與泥香,光與陰影,希望與鍊鎖的小木屋。 <和平宣言>原文在楊逵被捕前藏在山上的一根竹子裡,從綠島回來後,那根竹子也找不到了。楊逵死後,他的墓誌銘鐫刻1949年上海大公報〈和平宣言〉全文。

    存義巷裡楊家的小孩

    在存義巷,葉陶比楊逵多被逮捕一次,同在1949年。八月的一個午後,楊逵在獄中,她臥病在床,楊建找來幫母親看病的醫生剛走,有個名叫許分的訪客來探視葉陶的病情,當時正休學在家的楊建,獨自坐在窗邊,看見有四個人匆忙走進巷口,警覺性極高的楊建立刻作出手勢,許分戴上帽子迅速從後門逃走出。當時台灣發生基隆中學光明報事件,有人犯禁不住刑求供出葉陶是光明報台中負責人,這四個人正前來逮捕葉陶,後來缺乏證據,葉陶入獄四個月獲釋。
    而許分是當時正四處被通緝的地下黨黨員,地下黨是共產黨在台地下組織,一經被捕多被槍斃,如果許分在存義巷被捕,楊逵和葉陶勢必跳到黃河也洗不清,後果更是不堪設想。
    許分後來出面自首,數十年後與楊建相遇,猶憶此事。
    而一個眼色、一念判斷、一個手勢,幾條人命的存活,存義巷12號窗邊,有個被困厄不安磨鍊出機警的少年,和他被迫提早涉世的獨特的故事。
    不只楊建,小小楊碧隨爸媽入牢獄,也負責在爸媽與獄中同志之間跑腿傳話;連後來楊建的女兒楊翠,清晨上學揹上書包之外,都必得狼狽抱著一大堆阿公栽種的參差花枝搭公車先送去市場,在那抵死嚮往飄逸形象,渴慕夢幻與美的春青年少;楊資崩身為楊逵的長子,他的承擔當然更多。
    據楊逵口述<二二八事件前後>,提到葉陶第三次入獄期間,老大資崩十七歲,不只要做工扶養弟妹,每隔一、二星期就要跑台北一趟,給牢裡的父親送東西。當時很多人都找不到自己親人被關的下落,資崩卻有辦法找到楊逵被囚禁的地方,還幫別人找到親友囚處。
    林莊生<少年眼中的「陶姐」和她的兒子>文中記下少年楊資崩印象: 「有一天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少年赤腳送兩盆花來,…..眼睛圓圓,皮膚是黑的,跟陶姐的外表一模一樣。他看來非常害羞,幾乎恨不得把菊花放下就跑走。可是不懂兒童心理學的父親卻緊緊抓著他問東問西,使他很難為情而又走不得。父親每聽他一段說明後就回頭看我說:『你看人家是怎樣怎樣……你是怎樣又怎樣。』父親的話可歸納如下:人家是會燒飯,經常幫父母的忙。自己讀書又管教弟妹。學校成績很好,在家很用功。」
    當時有一部日本電影描述一位貧家少年「伍一」的奮鬥史,林莊生便自然的將楊資崩與伍一相疊印。林莊生這篇文章以另外一個「有一天」收尾,這個「有一天」,楊逵與葉陶雙雙被捕,有位張景源先生慌張來到林家報訊,並說了一句:「他的兒子去找基先(楊基先先生)…..」,於是林莊生腦海出現「台灣伍一」四個字,心想:「這下他又非燒飯不可了──這麼少年的他,雙肩是負荷著多麼重的擔子啊!」
    楊家的生活於楊逵在綠島期間最困苦。1949年初,楊逵與台電台中分公司談妥,租用該公司大同路35號一塊土地,經營台電的福利農場,春天才剛到來,楊家這一樁共創新家園的美麗期盼來不及抽芽就告凋萎。
    離別存義巷,搬到茅草土屋大同路35號,生活的陰影罩下,休學、工作、多能鄙事與勤奮認命,楊家子女與母親一同胼手胝足共擔家計。
    不同的生命際遇,必給人不同的成長質素,天真的父親、開朗的母親,和他們一直向前、永不退縮、攜手奔向的理想新樂園,生為楊逵與葉陶的子女,必然會有比別家小孩更早被啟引的知竅吧。楊翠說,身為楊逵的後代,得承擔双重壓力,從前是社會對他們的遺忘,以及經濟的困頓,到現在,則是深怕自己努力得不夠,不能為集抗日運動者、新文化運動者、國際級文學家於一身的先人,爭取到最適當的歷史定位。
    在台中,楊逵的活動場域甚且是走入常民生活的,一如在鬧區的存義巷,這實在是難逢的在地淵源。於是楊家後代,正在尋發「楊逵文學紀念館」在台中成立的契機。

    存義巷底存情義

    拉櫃裡的骨灰罈,存義巷12號不可不說的故事。
    日本警察是楊逵作品裡剝削壓榨不義的象徵,現實生活裡,他有一位生死之交叫入田春彥,台中州巡查。

    生死之交的定義是什麼?

    1937年楊逵結束第二次日本行回到台灣,中日戰爭爆發,時局嚴如風霜刀劍,他肺結核病情加重,又因賒欠米店二十圓,久催未還而被告上法院,在這陷入困局的時候,入田春彥登門造訪。
    入田春彥三十歲不到,愛好文學,他曾在臺灣新聞發表文章,文末特別提及很想認識<送報伕>的作者楊逵。不久,臺灣新聞的學藝部員田中就帶著入田春彥來到楊家。
    入田春彥與楊逵一見如故,得知楊逵境況,他慨贈楊逵一百圓,楊逵還了債務,用餘錢租下兩百坪土地,開始經營首陽農場,當亂世裡安安份份的農夫。
    這段期間,入田春彥常在首陽農場走動,他們喝拚命酒、放胆討論文學,入田春彥待楊逵的子女如己出,他為楊資崩朗讀故事書,教他唱軍歌。
    入田春彥是人道主義者,他常非議日本擴大侵略戰爭,寫文章揭露警界黑暗,並同情台灣人民,與左翼傾向的楊逵往來,於是被日本當局認為思想左傾偏激而遭免職驅離回日本。入田悲憤失望,遂於1938年以自殺表達抗議。楊逵急忙趕到,親眼看著好友斷氣,入田的後事全由葉陶楊逵處理,他在遺書中提到:

    「能夠瞭解懷抱炸彈,欣然勇赴死地的一個士卒的心情的人,大概也能理解我的心情。」
    入田希望骨灰灑在農場上,但楊逵葉陶不捨,也希望將來能親手將骨灰交給入田的子女,於是入田的骨灰一直伴隨楊家,在存義巷時,被靜靜置放在櫥櫃裡。
    後楊家居處幾度搬遷,又常遭夜半搜查,1950年資崩夫婦遂以楊貴名義將入田的骨灰就安置在台中寶覺禪寺,幾歷歲月楊家都沒停止對入田子女的尋找聯絡,終於在1999年,由入田的外甥女將入田的骨灰帶回故鄉。
    入田與楊逵不僅結下超越國族階級的曠世友誼,入田自己也沒想過,他死後仍深遠影響著好友的以文學散發的效用。
    中日戰爭爆發,日本當局全面禁止中文刊物,包括魯迅在內的一切新文學作品轉載完全停止,當時無論在台灣或東京,《魯迅全集》都是禁書,入田春彥卻擁有一套七卷本改造社刊行的《大魯迅全集》,楊逵整理好友遺物,意外遂開始全面且系統的研讀魯迅作品,他說:「由於我被授權處理他的書籍,就有機會正式讀魯迅」。
    再往前推溯,楊逵與魯迅作品的媒介應是賴和。1925年至1930年之間,魯迅是作品出現《台灣民報》頻率最高的作者,形成魯迅思想在台傳播的第一次熱潮,當時,賴和擔任《台灣民報》漢文欄編輯,楊逵與葉陶住在賴和醫院對面的巷子裡,經常出入賴和家,閱讀放在客廳桌上的雜誌報章,就在這段期間,楊逵開始接觸到魯迅的作品,獲得精神的認同與啟迪,並很自然的將賴和與魯迅的形象相疊合。
    光復初期,中國新文學被大量介紹來台,形成魯迅思想在台傳播的第二次熱潮,受惠於入田春彥遺留的《大魯迅全集》,楊逵遂能將自己對魯迅精神的深度理解,致力於台灣的文化重建。
    楊逵為《阿Q正傳》中日文對照本所寫的卷頭語<魯迅先生>,其中有幾句兼文學家與革命家於一身者的傳神描寫,戲謔又準確:

    「平日固然忙於用手筆耕,有時更得忙於用腳逃命,或有卑怯之感,但是筆與鐵炮之戰鬥,作家與軍警之戰鬥,最終,大部份仍不得不採取逃命的游擊戰法。」
    執著與追尋,不屈與抗爭,跑跑跑不停的往前跑,是魯迅是賴和是楊逵,而入田春彥將夢想交由好友去完成,並且冥冥中負責延伸起魯迅與楊逵之間。
    入田春彥的心願與後事,楊逵挺身擔起,他的名字並且因楊逵而將一代代被台灣人閱讀且記起。
    楊逵生命中兩次受助於入田春彥,次次都是新局開轉的契機。
    這就是我定義的,存義巷底,永恆不滅的生死情義。

    連結:存義巷12號(上)存義巷12號(下) <<關閉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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