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成長的黃春明】

  黃春明老師出生於宜蘭的羅東,在家中排行老大,八歲那年,母親的病情一直不曾好轉。有一天,他和弟弟在廟口的廣場玩,一個老人邊吃著龍眼,邊吐出子來,他和弟弟兩人一看到龍眼子就你爭我奪地搶成一團,吵著說:「下一顆是我的!」因為龍眼子洗乾淨曬乾後,硬度很夠,鄉下小孩都拿來當彈珠玩。只見阿公臉色難看地打老遠走來,廟口的老人們問說:「你媳婦怎麼了?有沒有好一些?」阿公並沒有答腔,只朝搶龍眼子的兩兄弟走來,邊罵道:「大家四處找你們,你們還在這裡?不知死活呀!還不趕快回去?你媽媽不行了!」算是回答了旁人的問話。

  一回到家裡,春明看到媽媽房間一屋子的大人,親戚好友都來了,大人們紛紛說:「回來了,回來了!」然後就靜默下來空氣有點凝重。這時,母親看著兩兄弟,氣若游絲地交代說:「你們以後要乖,要聽阿公阿嬤的話呀。」

  春明與弟弟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,死亡的經驗對八歲的孩子太陌生了,他汗潸潸的手中還握著剛剛死命搶到的龍眼子,他走到母親床前,攤開手向母親說:「囉,媽妳看,我剛剛撿了好多龍眼子,這些給妳!」現場的大人突然哭成一團,只因為才八歲的孩子什麼也不懂,就要失去母親了……
  
  黃春明因為母親的早逝,他不記得母親是什麼時節過世的,只記得那時恰是龍眼正多的季節。這段童年往事,據黃太太林美音透露將是一部長篇小說。


年少的輕狂歲月


  母親的早逝,由阿嬤帶大;和繼母間的關係,讓個性倔強的黃春明自尊心更強。 從小學起,他就聰敏異常,反應很快,又十分頑皮,總是好打不平,在保守的東台灣鄉下,這樣的孩子幾乎就是問題學生了。求學期間,特別是到了青春期更加叛逆他認為很多制度不盡合理,想法非常多的他,變成總是和老師唱反調,和同學打架滋事,這在學校制度下都不被允許的。
  
  狂飆少年時,每逢不快意或受委屈時,他常想到自殺,要自殺前總會想起身邊的人,「討厭的人,你要死得讓他很難看,來報復他;可是想到爺爺那張臉,我就做不下去了。」

  他從羅東中學、台北師範、台南師範唸到南台灣的屏東師範才畢業,不為別的,都是為了管人閒事或是自尊心強,不容被冤枉,打了一架又一架。直到屏師的張孝良校長問他:「屏東再過去是哪裡呀?」他答說:「巴士海峽。」校長點頭笑說:「台灣地理還不錯嘛!好好在屏東師範唸畢業,巴士海峽可沒有師範學校喔!」

  唸書時,考珠算課,老師到各個學生面前出考題,學生都專注地盯著算盤,不敢抬頭,深怕會因為瞬間抬頭就錯過一連串數字。到黃春明的時候,老師站在面前好久都沒有出聲,他忍不住抬頭看一眼,老師出不其意地重重摔了他幾個耳光。「當時我怒極了,不能還手打老師,我又靠窗邊坐,便用手肘往窗玻璃猛力打過去,當場血噴如柱,老師嚇壞了,要同學立刻送我上醫務室。」黃春明卻抱著手肘、忍著痛說:「老師不告訴我為什麼被打,我就不上醫務室!」

  原來他故意把算盤反過來擺老師經過他說明後,發現倒置算盤並沒有錯,事後老師還向他道歉,並肯定他顛覆千年來發展的模式。

  黃春明聰明好辯,才情盎然,無論寫文章、玩戲劇、畫畫、拍電影、廣告企畫等都抓得到竅門,做得有聲有色,他就是那種生來合該引人注目的角色。「一方面很自卑,一方面又很自大。」當兵回來分發學校時,他刻意挑沒人要去的花蓮山上,深怕鄉梓的子弟被他教到,回家家長問起:「導師是誰呀,叫什麼名字?」「黃春明!」他想到那種情景就擔憂起來了,因此故意挑個沒人認識的偏遠地區,那曉得一公布出來居然是宜蘭廣興國小!

  既然命中注定要教自己家鄉的孩子,黃春明努力作個好老師,在作品中也常以他和學生之間的關係為題材。但黃春明始終是個挑戰制度的人,認真教學卻仍與教育體系扞格不入。三年實習期滿,他就準備改行了。

多彩多姿的藝文生涯

  輕易考入宜蘭中廣,擔任記者、編輯,還主持一個晨間節目叫「雞鳴早看天」,他那善於說故事的能力,猶如默片時代的電影辯士,感染了宜蘭鄉親們。在中廣他也結識了一個「比我更有能力的女生」:林美音,節目播音員,一個清秀溫婉、頭腦清楚的女子,日後正是知他、容他的妻子。民國五十五年黃春明結婚後,和太太遷居來台北。文學創作巔峰期就在這個階段。

  早在當兵時,他就常投稿到聯合副刊,林海音女士當時擔任主編,每回為了發與不發黃春明的稿子,可以輾轉反側一夜難眠,林美音女士說:「她發了,在那個時代可能會出問題;不發,又覺得文章好,不發說不過去。」因為黃春明的小說常有些象徵,例如兩支空酒瓶升到旗竿上;「城仔落車」描寫在現實生活邊緣喘息的祖孫期待女兒的外省丈夫之援助等。這些內容在當年「相當敏感」。但林先生又認為黃春明的小說確實好,該給這年輕人機會。林先生遂成為在文學創作上第一個著力提攜他的前輩。

  「文學季刊」創於民國五十五年,第一年黃春明就加入了,匯集了彼時文壇的新銳王禎和、尉天驄、陳永善(映真)、王拓等。每期,黃春明都要寫一篇文章。其後在桑品載主編中國時報「人間副刊」時,黃春明的創作量急速增加。在廣告公司上班的他,總利用晚上時間寫作,常寫到第二天爬不起來,連續三、四天沒去上班,只好又換一家公司。就這樣,在廣告界以創意著名的黃春明,常被人三顧茅盧,又為了創作,進進出出多家公司。

  現在三十五歲左右的人可能還記得,民國六十一年黃俊雄電視布袋戲正紅,中視推出了一個兒童節目「貝貝劇場」,其中的「哈哈樂園」主角小瓜呆、凸眼蛇以及像竊聽器的樹上木耳等,這些是黃春明所策畫引進的杖頭木偶,曾擄獲多少孩子的心。接著,黃春明在中視拍攝紀錄片「芬芳寶島」重新改寫了台灣紀錄片的語言,也在人間副刊帶動「報導文學」的風潮。 民國七十幾年,黃春明的小說就和電影重新結合,又締造了台灣新電影的新紀。

用心栽培下一代

  走過快意恩仇的歲月,黃春明圓融了些,他把精力放在兒童劇團的培養、花心思去管社區的事、對老人的關切與觀察等;不管做什麼事,黃春明都全力以赴,到逐漸成熟後,他最想做的就是為台灣兒童多寫些好故事,編些有趣的兒童劇,他告訴太太:「年紀愈大,愈會寫童話,可以深入淺出,不會只說些大道理。」他不只扮演一個文學創作的角色而已,更進一步說,他應該算是個社會工作者,不是知識份子似地站在雲端執拂塵,而是深深地入世,從凡夫俗子身上找到真正的生活智慧,並且透過自我反省來看現下的台灣。

  他曾經演過一齣戲叫「小李子不是大騙子──新桃花源記」,故事的動機源於陶淵明的「桃花源記」,當初演出時還被過度敏感的人士告誡過。事實上,他只是有感於台灣的移民現象,想告訴觀眾說:「桃花源不必找了,只要你對今天的社會不滿想要移民,就是尋找桃花源的行為。」

  但他看到許多移民並不快樂,子女移民的老人家每回要出國「探親」時,親友總會問說這次要去住多久?老人家都是喜孜孜地回說:「少說也住個一、兩個月!」老人家兩個禮拜就回來了,你問他好不好,答案多半是含糊的「不錯,不錯。」黃春明說,你要是隱形到他們家裡,就會知道他們有多麼不快樂,只是把家產變賣了,他不能說不好。年輕人都上班,小孩子都說英語,那個男人(女婿)若把阿公叫成爺爺已經夠野蠻了,「居然還叫我們牛懶趴(Grandpa)!」一切的一切,移民都沒有想像中的好。

台灣就是桃花源

  黃春明信,桃花源在自己腳下這塊地,避秦之亂的百姓也要經過六百年,才到晉朝,在那麼黑暗的時代,發現有一個如此之美的小農社會。但他指出桃花源不是突然冒出來的,仍然是時間的累積。「宜蘭才不過四百年,我們就好好花些心思,也能有一個桃花源。」黃春明反對現行的社區總體營造概念,而親力為宜蘭的傳承找出更悠長的願景。

  腳踏宜蘭,黃春明體認到台灣人最基本的問題在於認同危機,學生的教材都不現實,課本裡唱著:「我家門前有小河」,前面早改成大樓了;校歌裡還有反攻大陸的歌詞等等;大人說得都是假的,讓他們如何認同?

  因此,黃春明願投身於兒童的教育策畫宜蘭縣的「推行本土語言教學」,錄音帶聲音還是由林美音錄的。至於恢復舊地名的工作,重新找回當年人民的生活智慧。宜蘭社區理念的宣導則是將桃花源的理念現代化等。而他也從這些工作裡蓄積了取之不盡、用之不竭的文學藝術創作素材,他說:「我花在社區的工夫與工作比文學成就還要好。小說家本來就是幸災樂禍的,只要不死,所有的經驗都會變成他的經驗,將來就可能有大部頭小說出來。」
  
  即便在以往負擔極重、社會環境保守、政治戒嚴那樣的環境下,黃春明都不斷創作出膾炙人口的小說、散文,這些作品尚且被日本、韓國、美國等國家選譯多次;而今年十月,中國大陸的「中國作家協會」將以「黃春明研究」為專題,邀請他前往北京參與討論。相對來說,每年台灣的浩瀚書市居然如此難尋那歷久彌新、益發雋永的作品,豈不令人慨嘆?
  
  但願真如黃春明先生所預言的,台灣終將會成為一座新桃花源,桃花源裡有書香陣陣,開卷有益,值得甚解!黃春明的新力作能重啟純文學的桃花源,台灣讀者乃至世界讀者都是文學疆域的武陵人。

(本文節錄自第二屆國家文藝獎「藝術家素描」,非常感謝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轉載)